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逃离长沙
上世纪八十年代长沙城从河西看河东
我在距离190公里远的常德想到长沙的时候,心里总是有隐隐的痛,我知道这种痛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悔意,是的,我不该离开她。而若我要告诉你们当初我逃离长沙的理由,你们别笑,那是多么的任性,任性到幼稚甚或无知。
17岁考上湖南师院中文系(今湖南师大),从安乡乘船经洞庭湖再溯湘江而上,在长沙码头上岸的那一刻,正是黄昏时分,满眼的闪烁霓虹,如织车流,那种脱离了苦海来到大都市的幸福感充溢着我的每一个毛孔,甚至看到身边经过的漂亮女孩都产生无尽的遐想:4年后留在长沙,娶一个长沙女孩为妻……我这个刚刚洗净一身泥巴的乡下少年,当时就只有这么一个伟大理想。
寝室里12个人,常德地区两个,那是1980年,整个中国还没有处于人口大流动的时候,又没有电视机传播现代信息,所以来自全省的同学都操一口乡音,其他10个操湘方言的同学能听懂常德同学说的话,但我俩要听懂湘方言特别是浏阳和双峰县同学说的话,简直比听英语还难!
但有两句一开始就听懂了,而且像尖刀一样深深地剌疼了我的心,这两句话便是:Nia 你妈妈Bie!你咯杂猪Nia的!
同学间的对话是这样的——
“恰(吃)饭克罗,你咯杂猪Nia的何解(为何)咯样慢!”
“你咯杂猪Nia的就来哒哩!”
来自慈利县的JG同学初次听到同学这样呼唤他,他双眼瞪得像铜铃,脖子也红了,双拳紧握,就像马上要还击揍人一顿的样子。
不几天我们便发现,室友们并非恶意,而是一种口头禅,两人交流之前,大都要掺杂这两句,彼此之间不恼不愠,脱口而出,脱口而回,交谈甚欢,就像欧美人见面说“哈罗”一样。
可是我要适应这样的语境真的一下很难,上了《现代汉语》课后,我才知道我们常德地区的方言属北方方言中的“西南官话”,也就是说虽然常德隶属湖南,但说的话与湖南大部分地区的人不是“一路的”,不同方言环境下孕育的文化直接影响人的心理及行为习惯,比方西南官话里当然也有骂人的语句,但只能骂男性,如“日你的Ya(父亲)!”决不能轻易骂“日你的娘!”,在西南官话地区,母亲是神圣不可侵犯的,若骂了娘,则意味着一场恶斗,骂对方的父亲则可以,而湘方言恰恰相反。又比方以动物来侮辱人,西南官话地区一般骂“狗日的”,湘方言区则以猪来诅咒。这是一种很值得深思的语言现象,可惜读书时没有就此问题向语言学家吴启主教授请教。我只是暗自揣测,西南官话地区尚存在母系氏族社会的痕迹,而湘方言地区则反叛母系氏族社会的痕迹很浓,不然为何总是骂娘呢?
足足花了两个学年的时间,我才适应同学间的特殊日常用语交流,但两件事让我准备留在长沙工作的念头彻底打消了。有一天与XF同学去买口琴,那时的长沙城很瘦,就几条街道,五一路、蔡锷路、中山路、八一路、湘春路、劳动路、反帝路……我俩早餐后从岳麓山下的校区步行出发,把上述街道都走到了还能赶回学校午餐。记得我俩在中山路向几位下棋的老者打听文具店时,其中一个七旬老人用手指了指,我们走了十几步远,身后突然传来老者的声音:“猪Nia的往咯边走!”我一下楞了,在西南官话区域,老者一般不会在晚辈面前说粗鄙话的,这个老人本是好意,我们应该感谢他才是,但总觉得如刺在喉,难道感谢他老人家骂我们?还有一次,很久没吃荤菜了,那天我去食堂的路上在心里狠狠发誓一定要改善一下生活,于是便点了两角一份的“辣椒炒肉”,打菜的女厨工不到三十岁,白白净净,很漂亮。轮到给我打菜了,只见她用勺狠狠地舀了一下,那么多肉哩!我心中窃喜不已,但接着她的肉嘟嘟的手握着勺子不停地抖动,我的心也随之不停地颤抖,最终只有三片肉抖落在我的碗里,我失望极了,盯着她的肉嘟嘟手,恨不得吃了那肉才好。“发么子呆罗猪Nia的?!”窗口内女厨工突然一声吼,身后的同学轰然大笑,我端了饭碗飞快地逃了,躲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吃那好久没吃过了的猪肉,却始终没有吃出肉味来。不可思议、不可思议,那么漂亮的女子怎么嘴里也吐脏话?我甚至想像毕业后留在长沙娶了一个长沙女孩为妻,她每天对我说“猪Nia的拖地克”“猪Nia的还不起床呀”……我能愉快地度过每一天么?假如有了儿子,我也在这种语境中习惯地说“猪Nia的快恰饭(吃饭)”,儿子会不会笑着说“哈哈你骂你自己”?我不敢细想下去,一个念头牢牢地扎根在心底了:长沙非久留之地。
毕业分配时,按我的成绩,长沙的部属中专学校任我挑选,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,而是回了常德的一座小县城。在小县城里我立即发现了自己的选择十分荒唐,同学间本来已站在同一个起点,都曾同饮湘江水,现在距离一下拉开了,一个是县城户口,一个是长沙户口,而且好些同学迅速改行进入了各厅局级机关。后来我再努力想调回长沙,却非常困难了。如今我偶尔去省城,但见长沙已脱胎换骨,摩天大楼鳞次栉比,更重要的是,我在街头听到的大多是普通话,很少听到那难听的“湘骂”了。
2015-12-29 16:26:09